废物,人渣

 

【叶喻圣诞企划/24H】谁知道呢

BGM:岁月神偷

字数:11300

备注:现代AU久别重逢梗非原作向,OOC到飞起,长篇大论流水账预警。

标题歌词顺序是打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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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时间着急的冲刷着剩下了什么

 

 

叶修是在B市机场接到喻文州的,大冬天清早,那人慢慢悠悠地拎了行李箱走过来,一身轻便的装束和四周裹得七荤八素的普通市民一对比,登时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他搓着手隔着人群朝那边张望,没一会儿就对上了视线,可喻文州只冲他笑了笑,脚步依旧不疾不徐,等走到了跟前三步的距离才停下,卡其色的风衣没扣扣子,高领毛衣的影子藏在米白的围巾中,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三分笑意,整一个如沐春风。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叶修也没能挑出什么毛病,非要说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就只剩下横在岁月长河里星星点点的生疏,簇地冒了头。

 

半晌没说话,到底还是喻文州先开了口,“劳烦前辈特意跑一趟了。”

 

“哪里哪里。”叶修打了个哈欠,大言不惭地接下了这声前辈,“我这不是带薪休假,在家闲得慌么。”说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语气里带上了半吊子的调侃。

 

“穿这么点,真当这儿是G市啊?”

 

喻文州顺着他的视线瞥了眼自己,和叶修加了绒的大袄比起来还真有点单薄。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飞机上有空调,倒不是太冷。”

 

“哦。”叶修点点头,“等会灌了风可别哭啊,别说哥又欺负小朋友。”

 

喻文州:“……”

 

东拉西扯的时候两人脚下也没闲着,这会儿已经到了停车场,只是停车场太大车群又密集,一时半会儿叶修没找着车,于是喻文州乖乖地扣了扣子跟他站在路边跺脚,对话就这么中断了几分钟。也不知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叶修老觉得不太自在,究竟是因为几年不见这家伙跟他说话也拐弯抹角客客气气了,还是因为喻文州这一身好看得不像个奔三男青年,他说不上来。就算叶修自认帅成天下公敌惨绝人寰,也得承认自己脸上皱纹没添两根也添了一根了,可喻文州一点没变,还是那件卡其色的风衣配修身长裤小皮鞋,活像时装杂志的封面男模,对B市的冬天有种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他眼力不差,怎么看都觉得喻文州这次明显是有备而来,能让他平白无故生出做贼心虚的感觉,而不是对方邮件里含糊不清的说辞——公务出差,没让好搭档黄少天跟着,一个人单枪匹马地杀了过来。

 

他啧了一声,眼角不由自主地瞥向后视镜,从兜里摸了根烟叼着,想了想还是没点上,觉得现在敌暗我明,他为刀俎,我为鱼肉,轻举妄动不是上上策。叶修脑中徘徊着种种方案,等思绪终于被拉回现实里时车程都过去了一半,转头看了看后座的喻文州,对方好整以暇地端坐着,一点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一时间让他直觉不对:都是老油条了,谁套谁话、怎么个套法当然都是知根知底一清二楚,现在不说话,指不定前面有个重磅炸弹等着他。

 

叶修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扫个雷:“文州啊。”

 

“怎么了?”

 

“这么早也没到上班时间,要不去我家坐会儿。给你接个风。”

 

“不用这么客气,”那边还是无懈可击的三分微笑,“我来的仓促,就不麻烦前辈了。”

 

“哎,那怎么行。”叶修干巴巴地接了这句官腔,话头断了。他好不容易咽下“你这次来就真的只是来出个差”,这话卡在半空如鲠在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兜里的火机终于被拿了出来,攥在手里把玩来把玩去,他想了半天才明白,喻文州这次打的妥妥是非暴力不合作的牌,敌不动我不动,等着叶修自己被自己噎死。

 

真是好心脏。

 

眼瞅着又是十来分钟的沉默,叶修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还是得主动出击,诱敌出兵,否则等喻文州回了G市他都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来干啥的,白白给人家当免费导游。

 

“你这次来几天?”他蓦地发问,时机卡在车子拐弯时,踩点般精准。喻文州终于从座椅上抬了眼,好像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一句似的,眼中带着些深不可测的笑意。

 

“一个月。”

 

叶修没接话,点了烟,给窗户开了条缝,冬风好似鬼哭狼嚎般地刮过,在车壁上划出一道道火星四射的痕迹。他还真不信喻文州就是来出个差,不仅一个人来,还偏偏叫他来接,明摆着是想说点什么,现在却搞得欲扬先抑,撩拨完了又息事宁人。掰着手指算算,整整四年他俩没见过面没说过话,没有任何邮件信息往来,工作上也没有掺和一气,两人大概都觉得对方像是人间蒸发,要不是叶修是个唯物主义者恐怕还以为刚刚自己接了个鬼魂。谁知道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喻文州进化了没有,到底还是不是只有当年那点城府,还是小鱼吃大鱼现在能连鲨鱼都敢吃了——以前是水母,干净透明,一看就透,一抓就溜;现在是狮子鱼,奇形怪状,满身尖刺,却又漂亮的不得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白雾和烟齐飘,觉得还是打直球的好:“一个月啊,那还真是挺久。就只是出个差?不逛逛别的?”

 

“公事公办,一心向党。”喻文州眼睛弯弯,脸皮厚得似城墙。

 

成吧。叶修心想。

 

 

2.谁让时间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东西

 

 

他们最终还是在叶修家门口下了车,毕竟之前说的也没错,凌晨四点半,谁知道能上哪儿晃荡去。叶修掏出钥匙开门,喻文州四处望了望,轻车熟路地脱了鞋摆在门口,从鞋柜里找出两双棉拖,一时间看得叶修有点愣。

 

对了,喻文州来过这房子。细碎的记忆一点点浮出水面,变成巨大的气泡,轻轻一碰就裂开。那还是四年前——四年而已,家具没添几个,布置自然也没什么变动,除了厨房那台老冰箱换了个公司抽奖送的新型号,就连烧水的壶都没换。

 

倒也不是恋旧,只是觉得没必要,于是就连同这些记忆一起留着,没被扔进回收站。

 

叶修翻了翻橱柜找出一块不知何年何月的茶饼,好像是普洱,索性敲了敲拿来待客。他还记得喻文州品茶是个行家,除此之外还有泡脚。茶具也不缺,年前叶秋刚好送了套,他还嫌没地方放摆了碍眼,好巧不巧现在派上用场。客厅里窸窸窣窣一阵,好像有人说了句什么却被开水翻腾掩盖过去,一会儿后就没了动静,叶修自觉对方不会落跑,也不会偷鸡摸狗,于是十分放心地没有在意,等沏好了茶端出去一看,人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呼吸平稳。

 

叶修:“……”

 

敢情是把我家当宾馆了。

 

他在沙发另一头坐了下来,猛灌两口茶水,被烫得失去知觉,眼睛里只有近在咫尺的喻文州的脑袋。眼前的人倒是睡得安稳,也毫无防备,两只手搭在腹部,嘴角平和地微微上扬,露在外面的皮肤果然都被冻得微红,叶修眯着眼睛打量着这张脸,还是想不透自己怎么就鬼迷了心窍跌进兔子洞,偷窥七仙女洗澡还拿人家衣服,难不成一切都是命运石之门的选择?他又抿了一口,茶是好茶,只是有些浪费了。喻文州再不起来,他也只能一个人独享陈年茶饼,最后发个朋友圈聊以自慰。

 

说起怎么跌进去的过程倒不难,他还记得头一回遇见喻文州是六年前去G市出差的饭局上,那时候老魏还没退,喻文州二十出头,跟在魏琛后边活像个半大少年。少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和成熟,一身正装不死板也不会夺人眼球,带着还略显稚嫩青涩却也足以应付世人的笑意,在鱼龙混杂之中丝毫不见局促,拿着干净又年轻的脸当挡箭牌。叶修看着觉得有趣,正想自我介绍,伸出手来刚握住,人家直接来了句“前辈”。

 

当然叶修是真没带过他,只是和魏琛有点交情,突然被这么一喊,觉得坦然接受的自己还挺不要脸,后来管老魏要联系方式的时候不得不解释了半天没有往蓝雨挖人的意思。在那之后,几家出版社联动时又见了几回,一开始是跟在魏琛身后,后来是黄少天同出同进,再后来干脆销声匿迹,只剩了黄sir一个人在两个城市间跑来跑去焦头烂额。

 

眼见着喻文州好像快醒了,手动了动发出了点声响,叶修才回味过来自己想着想着就想起一堆陈皮子烂谷子的事儿。他哂笑一声,谈恋爱三年分手四年,如今喻文州二十七他三十,也确实到了该伤春悲秋的年纪。站起来给茶叶换了水,骨瓷杯在灯下闪着寒光,好像在嘲笑他没事找事,叶修没理会;他觉得自己坐不下去,再待在客厅简直闷得慌,索性披上棉袄去阳台抽烟,天已经亮堂得很了。一根两根,本来就不多的储备现在也弹尽粮绝,本想去床头柜里再拿一盒,一回头却看见喻文州斜靠在阳台门框上,风衣披了一半,抱着手看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出来干什么,还不嫌冷?”叶修笑了起来。

 

“打扰你了。”喻文州也冲他一笑,回答却牛头不对马嘴。叶修没了脾气,挥着手把人往屋里赶,他倒也听话地跟着退了进去,两人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会儿,叶修才想起要问什么东西。

 

“吃饭没?”

 

“没。”喻文州一愣,很快又将这点茫然收回眼底。叶修耸了耸肩。

 

“巧了,哥也没。”

 

“……”

 

“还剩了点稀饭,你吃吗。”

 

“…我都行啊。”

 

四年相隔,好像也没原先想的那么尴尬。趁着微波炉热饭的时候叶修瞥了眼餐桌前的喻文州,对方正襟危坐,低着头看手机,头发遮住了眼睛。他看了一会儿,喻文州忽然像是感觉到了视线一样抬起头来,正好撞进他眼睛里,仍旧是笑了笑,没说话。

 

叶修觉得无言以对。

 

好在两人都不挑食,虽然有点寒酸,稀饭就着咸肉倒也干囫囵吞枣般地吃了顿接风宴。古人云嚼着东西就爱东想西想,叶修嚼着嚼着还是觉得他俩现在有点怪——明明什么都尘埃已定,却偏偏要装作心里有鬼;明明各怀鬼胎,却还要假装若无其事,好像积年往事全都一笔勾销,权当没存在过。喻文州不明不白地来,保不准也要不明不白地走,非要把自己变成一个过客,强行路过一下你的人生。他这样一搞,搞得别人很难不用成年人的思维看他——上门的羊肉,可不是赤裸裸的姜太公钓鱼么——只有叶修清楚羊皮下藏着笑眯眯的狼,不动声色地伪装,可惜恰好就碰上他这个手上有枪的猎人。

 

他奈何不了喻文州,喻文州也奈何不了他,两人互相忌惮又互相试探,等着谁先迈进雷池一步,再让另一方决定谁才是天底下最大的输家。就好像俄罗斯转盘,六枚弹孔,一颗子弹,你来我往,图穷匕见,残忍又快捷。

 

七点整,喻文州得出发了。叶修送他到门口,看他有条不紊地系围巾,忽然想到莫名其妙这个词语。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得去当那个人类史上第一位不怕吃螃蟹的仁兄,再怎么着也得抢占一回先机,不能被这姓喻的钓着走,于是看准了喻文州一句“前辈再见”正要说出口的时候打断了他:“你订酒店了吗?”

 

“怎么了?”

 

“没,就是住一个月酒店,开销和加班费也差不了多少了吧。”

 

“所以?”

 

“我家,”他想了想,“离你那边应该不远。怎么,考虑一下?”

 

喻文州似笑非笑,好像胜券在握。叶修难得面无表情,仿佛嘴里说出来的不是人话,是借尸还魂。

 

“那就有劳前辈了。”末了还补上一句,“前辈这么好心收留,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不是。”

 

“……成。你路上小心。”

 

这人什么时候变这么皮了?叶修觉得自己需要再来一根冷静冷静,深感这喻文州可能是披着羊皮的金刚狼,百毒不侵,还自带回血技。这明显就不是来公事公办,眼下还真只能用成年人的思维考虑问题——愿者上钩,我是鱼肉,鸿门宴也不得不赴。

 

 

3.争不过朝夕又念着往昔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数不尽的氤氲蒸汽争先恐后地从缝中挤了出来,继而消散在半空中。喻文州穿着睡衣站在浴室门口,水珠顺着头发一路滴到肩头,他倒也不避嫌,大大方方地看过来,眼神坦荡又清澈。

 

叶修神思发散,四处乱飘。

 

“吹风机在洗手池底下的柜子里。”他说。

 

喻文州点点头,道了一声谢又消失在他视野中。这人在叶修家已经借住了一周,每天按时上班准时下班,空闲时间也无非就是吃饭睡觉看小说,日子过得快活得很。叶修摸不准喻文州究竟是什么意思,虽然也不是没有一星半点的猜测,可至于对方到底是不是这么想的却也没什么把握,甚至连自己对此有什么想法也辨不清——也许是期待,就像看小说的人猜测结局的那种期待,仅此而已。

 

他站在阳台上吹冷风,喻文州头发干得差不多了,不知道为什么也披着大衣站过来。冬夜的风在两人之间呼啸而过,他点了根烟,几乎一触到风就散了,只剩下摇摇曳曳的火星滑落进夜里,照亮了站在他身侧那人的眼睛。喻文州的眼睛很好看,乍一看是如玉石般纯粹却不灼人的黑,深睨去却好似深渊潭水,任凭思绪如何翻涌也卷不上水面,再彻骨的寒意也在不温不火的面皮下藏得干净;如今染上昏黄的温度,仿佛一簇温和的明火柔和了眼睑下深邃的阴影,只剩下少年人身上才独有的某种气息。他少年时显老成,到了青年时却愈来愈年轻,叶修在心底笑,自嘲要不是这张脸、这双眼,他也不会陷得那么深,落不到如今这么被动的田地——就算到了现在,喻文州也还是那副不急不缓的模样,装聋作哑插科打诨,装作真的只是来蹭吃蹭喝白吃白住,还能够如此心无旁骛轻而易举地站在他身侧不过三步之遥,好像他们并非已近而立之年,穿着和少年时如出一辙的单薄衣衫,浮白的肤色在火星的微光下显出冰冷的橘黄。

 

“喻文州,”他含了一口烟在嘴里,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喻文州眨了眨眼睛。

 

似乎是茫然,似乎是了然,如雾似幻,看不清晰。

 

他说:“我不知道。”

 

两人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都试图在对方眼中寻到自己的影子,好像要把自己淹死在这致命的沉默里。叶修呼出一口气,看着烟云升腾万千缥缈,忽然伸手捞住身侧人的后颈,沾着烟草苦味的唇舌覆过去,一个吻落得浅尝辄止,几缕残烟抽丝剥茧般地从未贴合的唇角倾泻而出。喻文州没躲开,只是看着他凑近,然后闭了眼。

 

“这样也无所谓?”他听见自己低笑,言语低不可闻,恍惚间似乎看见喻文州弯了弯嘴角,一双手伸过来猝然贴上他的脸颊——冻得叶修一个激灵——指尖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掠过,再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

 

“谁知道呢,前辈。”喻文州看着他,笑得若有若无,“都是过去的事了。”

 

叶修没来得及说话。

 

 

不止一次地,叶修想起来过去他和喻文州那些弯弯绕绕,时隔四年终于意识到陈年旧事尽是一盘糨糊,感情来得莫名其妙也走得莫名其妙,真正总结陈词也无非就是异地恋联络少六个字,没头没脑地就断了来往,既没说过在一起也没说过分手,无论是你对我还是我对你都让人难以堪破。要说一点都不怀念都不恋旧自然是不可能,但似乎也没到非要联系对方不可的地步,冥冥之中总有个指示神神叨叨着要他不再深究,把感情放一放,先投身到无止无尽的催稿工程中再说。

 

谁知道呢,谁知道喻文州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再无音讯,一断就是四年。

 

叶修翻出自己那个基本没用过的新手机,两年前旧的给不小心摔了,叶秋送了他个新的,一直以来里面都是空空荡荡啥也没有,还因为是非工作性质的手机所以联系人也没几个。通讯录不是很长,他往下翻着,喻文州的名字在最底端。

 

短信都是自动备份,最后一条是四年前十二月三十一号喻文州发的:“明年见。”

 

再往前几条,大部分也都是对方发的,叶修偶尔回,就顺便把之前的一起回了。他很少用手机,自然也没太在意这个,但基本上有来必回,惟独这一条——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回复。他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能是年末饭局太多忙得昏天黑地忘了时间,也可能是他只是单纯不想回,于是一拖就拖到今天。如果喻文州是来兴师问罪的,那他除非时空穿越否则还真是没法挽回了。可是他看着也不像。

 

喻文州现在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人要上路了,来看一看老朋友,假装一切寻常什么都没变,所以能面不改色,眼观鼻鼻观心地满嘴跑火车,综上种种莫名就让人想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叶修手一抖,半截烟灰落在外边。

 

他转身进屋,推开客房的门——喻文州正坐在床上看书,看到他进来整个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时间聪明也好沉静也好统统成了一片茫然,本能让他觉察到危险,可叶修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叼着烟的人径直走来,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坐,瞥了眼黑底白字的书封,在近乎威胁的距离下露出一个深得地痞流氓气概精髓的皮笑肉不笑,第一次打破僵局转守为攻:

 

“既然你无所谓我也无所谓,倒不如客随主便,”他撇撇嘴,“你说是不是?”

 

喻文州:“……”

 

 

4.纵然似梦啊半醒着笑着哭着都快活

 

 

喻文州第一次见到叶修其实并不是叶修所想的那场饭局上,而是更早——彼时叶修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再刷畅销巅峰,巨大的荣誉接二连三地砸在这个年少的天才身上,倒也没见他语出轻狂,只是其锋芒无需言语也皆毕露,耀眼到深夜化作白昼、群星为之黯淡;本应名声大噪,他却从未抛头露面,甚至连个人信息都语焉不详,仿佛那明如白昼的光只是掠过苍穹的流星,猝然升起又坠落,世界在一明一灭的瞬息又一次堕入漫漫长夜之中。

 

“一叶之秋”再也没出现过。

 

他开始读叶修的书正是在“一叶之秋”刚刚开始销声匿迹之时,那三部不算太厚的小说被他翻来覆去地看,仿佛做着长梦,每每醒来时都像浮出水面换气的鲸鱼——一口气憋了太久太久早已郁结于心。上大学那年喻文州去导师家研究一个课题,正巧导师家来了客人没空搭理他,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又重读了一遍,等他看完抬头活动颈部的时候喻文州突然发现有人站在身后看着他,两手插在兜里,眉眼年少得可怕,看见他看过来只是一笑,然后从他身侧走了过去。

 

后来导师跟他说那就是叶修,不是对外界公布的“叶秋”,而是“叶修”,投笔转行当了编辑,估计以后也不再写书了。喻文州不信,但他真的再也没寻到过他的踪迹,当年的飞虹流光转瞬即逝,如今只剩下不多的人还当他是个传说,一直到他二十一岁的那场饭局上。那么巧合那么偶然那么命中注定,叶修叼着烟靠在墙上,气定神闲地站在光里,抬起头的时候,少年般的眼睛成为他视野中唯一闪烁的光芒,嘴角上扬些许、沾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跨过人群向这边伸出一只手来。

 

于是他下意识地回握,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前辈。

 

那人挑了挑眉,笑得张扬又好看。

 

他觉得,他是喜欢叶修的。这种喜欢扎根于年少时,又再积年累月的漫长时间里疯长,总归是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来。真正认识叶修后才发觉此人与过去想象中大相径庭,但也更真实,更像个人,并不让人失望,喻文州揣着十二分谨慎接近他,觉得能与对方称得上友人已是满足,不想却一步走错,跌进暧昧不清的温柔乡中。叶修是否喜欢他他并不知道也不愿知道,总想着两人都心知肚明无需点破是最好,可惜再深切的感情也终会败给时间与距离——更何况他们不过萍水相逢,陌路之交,叶修没再联系他,他便也没再尝试。只是这个名字一直垫在心底,时不时会翻出来瞅两眼,也觉得心满意足。他偶尔会关注叶修的动向,这已经是早年留下的习惯,在喻文州和叶修尚未“相遇”时就已经开始这么做了,所以这次到B市出差他没让黄少天去……可来归来,至于为什么会留宿在叶修家,说到底还是一时冲动的结果,他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一副面孔面对分别四年的叶修,索性戴上十二分的伪装,滴水不漏严阵以待,却又想知道对方意下如何。

 

叶修问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是真不知道,也没想过结局,只是突然就想如此,仅此而已。

 

 

叶修做了个梦。

 

做梦乃人之常情,本该算作隐私的一种,所以梦见谁做了什么都是私人领域的小九九,按理来说怎样都是正常现象。但叶修梦见的不是别人,而是喻文州;不是随随便便地做了什么,而是真枪实弹、春光旖旎地做了什么。

 

他其实很少做梦,亦很少梦见人,梦见喻文州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通常都是在G市的某某街头灯光昏黄,那人微微一笑的剪影好似一幕话剧。偶然有一次梦见他和喻文州去看烟花,也不知道是逢年还是过节,只记得梦中的烟花分外好看还安静得很,静得只留住了喻文州浅浅的呼吸声。为数不多的那几个梦似乎都浪漫得要命,突如其来地插入了这么一段难以言喻的高昂旋律,他不仅被自己吓了一跳,甚至还有点想笑,梦里的喻文州和现实里没什么区别,赤裸着半躺在被褥上,看似毫不慌张的神色在叶修看来都只是恰到好处的掩饰,于是细碎的吻落在他唇角、颈侧、腕骨与足背,那道柔和的唇线才慢慢抿起来,眼尾带上些许薄红。他们互相说了些什么,再记起来却已不真切,好像被某首歌漫了过去,唱片机般的音效里女声遥遥地唱着,唱岁月如梭光阴似箭人事物再不如初,换走满头青丝,到头来天上地下只余一个你。

 

醒来的时候他愣了愣,终于想起来这之中的大半不是梦。客房的摆设与主卧自然不同,而身侧的床单已经温凉,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脚,看起来颇像某人的手笔,只是这房间太过冰冷安静仿佛那人已经悄然离去,一瞬间他还以为喻文州真的卷了铺盖走人——然后才发现那人的行李还好端端地堆在墙边,不知为什么有种心脏落地的感觉。时间刚过八点半,喻文州大概早早地就出了门,倒也正常。叶修嘲笑了一番自己没来由的胡思乱想,慢吞吞地起床更衣,眼神四处乱晃,忽然瞥见床头多出的一堆杂物,似乎是匆忙间为了遮掩什么,显得异常突兀,他轻轻拨开,那本黑底白字的书静静地躺在那里,封面上“君莫笑”三字赫然在目。

 

正是他二十多岁时写的最后一部小说。

 

随手翻开,显然这本书已有些年头,但被保养得还挺好,甚至称得上小心。叶修无言半晌,嘴角浮起片刻掠影般的笑意。他没想到喻文州会留着他的书,也不知道那人看了多久,只是一瞬间心脏深处仿佛被扎了一下,让人忍不住想发出一声喟叹——年少轻狂的时代已过去太久太久,久到叶修现在透过文字看当年的自己也只觉得是不够完整的半成品,好像当年横扫畅销书榜的人不是他一样;但他也清楚自己就算现在写得再好,恐怕也难以寻到当年提笔时的心境了,所以他很少看自己的小说,甚至连余本都不曾留下。可是喻文州留着这么一本《君莫笑》,就像随身携带着一个十年前的叶修似的,这个场景莫名就让他忍不住想笑、却很快归于沉默。

 

叶修想了想,还是把书放回原处,好好地盖上了。这么多年下来他从未见到喻文州有这么本书,想必对方并不想让他知道,他当然也不好戳破。可现在却放在一个显而易见的地方,究竟是真的走得匆忙还是有意为之?他到底在想什么?就像这次他跑到B市来,至今也没说究竟是为什么——如果一个四年来你不曾联系的旧情人忽然跑来你家借宿一个月,态度暧昧不清含糊其辞还顺便睡了一觉却没跑路,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实答案昭然若揭,只是难以置信。喻文州的脸恰巧在脑海深处浮出一隅,带着万年不变的三分微笑,在光里,在黑暗里,如影随形。

 

他很难说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或者什么样的心情看待自己和喻文州的这小半生,冷静得宛如旁观者,又像是观影人。恍惚间叶修想起方才那个梦里那首摇摇曳曳的歌好像是《岁月神偷》,他印象深刻,是因为之前和他一个办公室的女同事手机铃声就是这个,有一次她人不在手机却放在桌上,有人不停地打电话进来,于是那歌就播了半个下午,几乎没有停过。大概是很亲近的人的人打来的吧?他暗自猜测,也不觉得烦,后来就记住了调子,还记住了几句歌词,不知怎么就记进了梦里,那个和喻文州有关的梦。掺杂其中的歌声并不奇怪,反而与梦境本身浑然一体,像是随随便便的预示,连敷衍都懒得。

 

喻文州是他封刻于四年前的记忆。如今这封印摇摇欲坠,至于是好走好散两不相欠还是水深火热纠缠不清,只在他一念之间而已。

 

叶修摇了摇头,跑到阳台上去抽烟了。

 

 

5.别怪我贪心只是不愿醒

 

 

两人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口热气腾腾的鸳鸯锅。

 

叶修是忽然想起来这么大半个月来他都是拿小区食堂搪塞喻文州,现在终于醒悟心有愧疚,于是拉着人来吃小火锅。喻文州笑眯眯地跟着他,乖得很,慢条斯理地把东西往锅里扔,叫人看不出端倪。

 

其实他知道这人嘴很挑,虽然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却不见得真的喜欢。跟喻文州谈了两年的异地恋,叶修依然没搞懂这家伙到底不吃什么,只知道口味大概比他自己清淡些。他撑着头看那人的动作,觉得好玩,又说不上哪里好玩,倒是火锅店的暖气开得实在是太足,没一会儿两人身上都冒了薄汗,喻文州随手把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脸颊看起来比平时更有血色。

 

“前辈怎么不吃?”

 

叶修如梦方醒,于是也不客气地动了筷子。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多半是些出版界的风云,间或有些关于气候冷暖的感慨,都是没营养的下饭菜。他仍然用余光盯着喻文州,忽然有种感觉,好像他很早以前就见过这双眉眼,不是在六年前——而是更早,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也毫无缘由,却忽然像生了根的种子一样愈长愈深。

 

“我是不……”

 

喻文州停了下来,带着点疑惑看着他,叶修方才意识到自己险些失态,轻咳一声掩饰过去,若无其事地接上一句:“我其实不是带薪休假。”

 

“哦?”

 

“哥辞职了。”他一耸肩,这次换成喻文州愣住,片刻后那人笑了笑,把火锅筷放在一旁,眼神却逐渐紧绷起来。

 

“怎么……因为陶总吗?”喻文州轻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前。”

 

叶修脱口而出,然后毫不意外地对上那人眼底的惊讶,两人面面相觑,只听见汤水沸腾。

 

“……那你现在岂不是坐吃山空?”

 

“哪能啊。”他被这个形容笑倒,“哥也是有副业的好不好——不然怎么养家糊口?”

 

且不论他哪来的家口让他养糊了。

 

“敢问前辈的副业是什么?”喻文州半开玩笑地接了话,叶修不看他,意有所指地戳了戳锅里的羊肉卷。

 

“我啊,写点网络小说补贴家用呗。”

 

“啪嗒”一声,喻文州的筷子与地面来了个深吻。他猛地一低头弯腰去捡,脑中飞速运转了一通——明明在这之前谁也没提过叶修曾经是作家——一时间各种思绪心如乱麻倒让喻文州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估摸着是叶修看见了他没来得及收拾的那本书。他苦笑了一下,抬起头时还是一副标准社交表情,好像刚刚掉了筷子的人不是他一样,只是叶修仍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表情很是玩味。

 

“文州啊。”叶修幽幽地开口,“咱们聪明人说明白话,也别拐弯抹角的了。哥现在可谓是山穷水尽一穷二白,房租水电全靠平常省吃俭用存的积蓄——你图我什么呢。”

 

“……”

 

喻文州看着他嘴角压不住似的,一时说不出话。真真是被你罢了一道啊前辈,他想,图穷匕见,可不就是趁着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吗?

 

“我图你啊。”他也跟着笑,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叶前辈。”

 

 

一顿饭吃下来,两人都先是一层热汗又增一层冷汗,冷热结合仿佛冰火两重天。叶修靠在电线杆上抽烟,觉得他俩这种若即若离的回合制试探,简直就像针尖上跳探戈,烈火里炼禅心,没有足够强大的定力实在是不行。

 

好在他俩时间多,愿意慢慢耗。

 

“那天晚上,”他突兀地开口,“你是不是在看《君莫笑》?”

 

身侧的人脚步一顿,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对。”

 

“我没别的意思。”叶修摆摆手,“就是有点好奇,你明知道是在我家里还拿出来看,不怕被我发现吗?”

 

“我没事就拿出来看看,谁知道你会突然进来还不敲门的。”喻文州盯着路面,“再说被发现了……又会如何?”

 

这人倒是坦荡,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叶修想着想着又有点想笑,赶紧低头吸了口烟,压了压心头的愉悦感。

 

他俩且行且三思地回到了叶修家楼下,道旁种着国槐,离花季还早得很;喻文州头一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如今故地重游,好像命运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叶修停了脚步,等着喻文州不紧不慢地跟上来,突然很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发觉自己不是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而是太清楚太明了,反而叫人说不出口,于是干脆在原地停了下来。喻文州在他身后不明所以,也跟着停了下来,他回头看他的眼睛,只觉得两人都清明得很,没什么入障也没什么心魔,只是隔岸观火地打太极,假装事不关己——或许喻文州就是这种人,做什么都像钓鱼,慢慢吞吞不急不慌,可他叶修什么时候也学着来了?

 

他不是圣贤,每日三省吾身也没什么用,现在要后悔估计也晚了。毕竟岁月蹉跎不等人,一晃十年又十年。

 

“其实,我也不是公务出差。”

 

叶修微怔了一下,没想到喻文州会说话,却又隐约意识到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刚要开口,只听喻文州在那厢慢慢地念道:

 

“只是顺路。”

 

一瞬间心脏深处传来熟悉的瑟缩感,叶修扬了扬眉,十二月深夜的霜雪似乎因为这轻轻一扬而跟着飞了起来,漫天狂舞,把两人一齐卷在了里边。他伸手摸到那人的手,一把攥住往自己这边一带,喻文州就好像没站稳一样被他拉了过来,肩隔着羽绒服不轻不重地撞在他身上,神色几乎是茫然的。叶修一时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做了这么个动作,或许只是顺势而为,或许是有意为之,总这么一带,却好像把那四年空挡积余下来的隔阂也好、尴尬也好,全都带得烟消云散了,喻文州被叶修一把拽进了一个不那么结实的拥抱里,伸手的人好像还有点犹豫,轻轻一碰就能挣脱,可是他没动。他心安理得地靠在叶修身上,像是一宿未眠的人找到了可以下榻的酒家,嘴角没翘,却实实在在地长出了名为满足的笑意。

 

抱着他的人心想:还是会穿越时空比较好,不然浪费一年是一年,明明刚刚还在自嘲时间多,现在已经觉得不够用了。

 

“文州,”那人问,“你知道世上有不能做却不得不做的事吗。”

 

那不正是我十年来干的事么。喻文州心道。忽然间他差一点没站稳,叶修招呼也没打一声就靠过来,上唇几乎碰到他耳廓,擦出一片心惊胆战的火花。

 

“机票多订一张。”叶修压着声音在他耳边说,“我陪你回G市晃一圈好了。”

 

下一秒怀中人几乎是颤栗起来,然而只是瞬间便又被压回那双风波不惊的眼睛里。喻文州鬼使神差地松了手,抬眼和他对视,就像过去林林总总那近十年里无数次他看向他一样,心无杂念,近乎澄明。叶修也看他,眼神很镇定,像是就算骇浪滔天也能讲得轻描淡写,一双眼睛仿佛隔了层雾,此刻被掀开一角露出里边的漆黑子夜,数不胜数的情绪在海面上转了一周天,又像是什么也没有一样散了个干干净净,有风有雪有光明。

 

然后他就听见喻文州真的笑出了声,是真心实意的笑,笑得有点没心没肺,倒真像个少年了。笑完了,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握住了叶修的手,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

 

“好。”

 

 

 

END.

 

后记:

 

这篇真的改了个十七八遍,写的两个大纲都是写了好几千直接砍了,留了些自己觉得还行的句子便凑成了这篇,也算是个交代。

 

应该是鄙人目前写过最长的同人……惭愧,惭愧。

 

其实最后定下来的时候没想那么多,舍弃了庞大的世界观脑洞只剩下这么个没头没尾的故事,用的是千篇一律但鄙人偏偏好这口的久别重逢梗,两年没看原著一提笔就快被自己的ooc吓死,可是写都写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总之全篇下来基本上除了废话还是废话,多得不成比例的心描和乱七八糟的比喻一大堆,这结尾还是硬逼出来的。可能挺突兀,那请相信是鄙人文笔拙劣,实际上这发展好像在现实中还是有一定可能性的…吧?

 

严重偏题作文,BGM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而且我一开始还天真的以为这首歌是HE,现在好像改结局也来不及了,各位凑合着看吧(。)

 

剩下大概还有点没讲到的废话稍微提几句。

 

一直没认真动笔写过全职的同人,觉得性格不好拿捏,尤其是叶某。不写不知道,一写下来才慢慢找到点感觉,可能是因为这篇主要以叶修为主视角所以显得被动,其实在我看来叶喻这两人在感情上都是被动型,只是被动的方式不一样,但总也有种顺水推舟的感觉,不强求是非。再者两人又都聪明得很,面对对方自然会谨慎些……也是被动的原因之一。

 

题外话,我觉得黄少那种机会主义者就挺像主动型的。

 

当然两个被动型凑在一起真的不是很好写……前两个大纲被砍的原因之一就是感觉把他俩写成了好兄弟,完全谈不起恋爱,非常崩溃。

 

然后关于前小说家和编辑的设定其实是半途加进去的,至于前因后果可能鄙人自己也没理顺,感觉要是理顺了又是个长篇大论的废话集,至于叶修为什么四年前和喻文州断了联系……可能性太多了,就保留吧。最后暗示了一下叶修现在是无业游民兼网络小说家,现在的笔名是君莫笑,一直被怀疑是一叶之秋的新马甲,也就是说他其实去哪哪都行,也就是说他跟着喻去哪都行……咳。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2017.12.21

和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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